莫言《丰乳肥臀》丈夫不育却被婆家毒打，贞洁农妇下狠心“借种”
“人活在一世就是这么回事，我要做贞洁烈妇，就要挨打受骂，被休回家；我要偷人接种，反倒成了正人君子。”
——《丰乳肥臀》
生的本能，母性的伟大
“养用什么养？育用什么育？用臀，用乳。”
——莫言
中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笔下，《丰乳肥臀》的主人公——母亲鲁璇儿，出生于清光绪26年。这时，风雨飘摇的清王朝在列强的坚船利炮中走向覆灭，由此带来的是民不聊生，母亲鲁璇儿一日之内痛失双亲，开启了她不幸的人生。
少年，母亲嫁入上官家，成为上官鲁氏，谁料整整三年也没能产下一男半女，因此婆婆的辱骂和毒打便成了家常便饭，连丈夫上官寿喜也是个窝囊废，除了对她施虐以外别无作为。
小说对丈夫的描写直白又通俗、赤裸裸不加修饰，即使上官鲁氏后来证明了夫妻没生育不是自己的问题，丈夫还是不依不饶地抵赖：“母鸡不下蛋，反倒埋怨起公鸡来了。”
上官鲁氏，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经历了上个世纪中国最激烈动荡、最疯狂的岁月，曾多次面临生和死的艰难抉择。在她眼中，生的本能战胜了其他种种因素，对生的自动选择，不但拯救了自己，更延续了整个家族。
有人指责，上官鲁氏多次和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结合生子，是为不顾贞洁、罪无可恕，但转念一想，她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自己的“快乐”，更不能算不顾贞洁了。
不“借种”，她自己活不下去，家族无法延续。借种，就是为了生存。
“女人，不出嫁不行，出了嫁不生孩子不行，光生女孩也不行。要想在家庭中取得地位，必须生儿子。”
——《丰乳肥臀》
作者莫言塑造的上官鲁氏是一个“大母神”的形象，她承担着繁衍的艰巨任务，为婆家生下一个儿子一时间成为她最至高无上的人生追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就连姑姑也成为她这一行为的强劲推手，上官鲁氏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孩子，也不能全怨你婆婆家无理，人家娶媳妇儿图的是什么？头一条就是传宗接代！”
怀着这样的信念，上官鲁氏在多次借种时感到无比的屈辱、愤怒、甚至于对整个婆家的憎恨，也曾一度想要自我毁灭，把自己交给屠户糟蹋了好几天。
她先是与姑父大巴掌稀里糊涂地结合，一连生下两个女儿，婆婆上官吕氏对她更加厌恶，随着她内心深处的觉醒，意识到生个儿子的重要性，“借种”这一行为由屈辱被动，转为积极主动：赊小鸭子的外乡汉、江湖郎中、杀狗屠户高大膘子、智通和尚、瑞典籍传教士马洛亚等一众男性都成为她主动寻求的对象。
锲而不舍下，平凡的上官鲁氏一生抚育了八女一子以及来自众多女儿的数个外孙。生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如何养的问题。
那是1900-1995的中国，饥荒、战乱、运动等等风雨几乎片刻不停地拷打着这位脆弱的农家妇女，尽管如此，她始终拥有着母亲独有的仁爱、坚韧与执着。
大跃进时期，家家户户都要把炊具上交集体，一起吃大锅饭，挨饿是常态，上官鲁氏心里挂念着家中嗷嗷待哺的子女，做出一个大胆又令人心酸的举动——趁着去磨房推磨干活，她将大量豆子发疯般地、硬生生吞进胃里，回到家里催吐出来，作为全家人的口粮。
不但如此，上官鲁氏还默默地抚养着每一个女儿丢给她的孩子，乐观向上地生活下去。
疾病肆虐、朝不保夕，那样一个时代对母亲尤为残忍苛刻，它会丝毫不剩地吞噬掉作为女性的温柔、羞涩，要想养活骨肉，就得像男人、甚至比男人更加坚强，必要情况下，哪怕与野狗抢夺死去战士的食物也在所不惜。
“母亲看到这精致的小虫子那两只玉石般的复眼和被镰刀削去了一半的肚子。去了一半肚子，还能活，还能飞，这种顽强的生命力，让母亲感动，她抖抖手腕，想让它走，但它不走。”
——《丰乳肥臀》
这顽强的小虫便是上官鲁氏最好的写照，惊人的生命力，即使进入常人看来的绝境依然可以绝处逢生。
这种母爱，伟大到超越自身、超越生死，她甚至自己并不是独立个体，而是以群体的方式生存于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沉甸甸的使命压得她透不过气，随时就要摔倒在地，唯有靠爱死死支撑前行。
献给母亲在天之灵
短短83天、洋洋洒洒50万言，莫言倾注满腔激情，创作《丰乳肥臀》，1995年问世之初便惨被封禁，理由不外乎书名下流、哗众取宠、想钱想疯了，但最大的争议，还是聚焦于内容，因其对历史毫不畏缩的大胆描写，很长一段时间，这本佳作都因“反动”而不见天日。
面对读者的丰富联想和过度解读，无奈之下，莫言不止一次写文章解释“丰乳肥臀”的含义：
“乳房是哺育的工具，臀部是生殖的工具。丰满的乳房能育出健壮的后代，肥硕的臀部是多生快生的物质基础。性是自然的行为，也是健康的行为，而自然和健康正是真美的摇篮。
那时候对丰乳和肥臀充满敬畏、视若神明，只是到了后来，别说一见到实物的丰乳肥臀，就是一见到这四个字，马上就联想到性。
这联想里沉淀着几千年的历史，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有健康的，也有猥琐的，但朴素的庄严和庄严的朴素至此已几乎丧失得干干净净了。”
事实上，这本书的创作灵感来源于作者莫言的母亲，他在书的序言部分表白：“谨以此书献给母亲在天之灵。”由此，上官鲁氏身上便拥有了莫言母亲那种宽厚仁爱、善良忠贞。
莫言的母亲名叫高淑娟，从她的身上不难发现主人公上官鲁氏的影子：三岁丧母，跟随姑母长大，自小缠足，没有受过学堂教育，因常年劳累过度患有严重的哮喘、肺气肿等疾病，却得不到及时医治。
可以说，没有母亲，就没有后来的莫言。母亲虽无文化，但却以自身正直纯善的人格塑造了莫言。
在莫言记忆深处，童年的一件小事对他的一生产生了巨大影响：莫言和母亲去集市卖白菜，因为舍不得一年的收成全部贱卖，有意无意地算错了账，放学回到家，母亲责备又伤心地看着他：“孩子，今天你让娘丢人了。”
母亲宽和、乐观，莫言长久以来为自己的外貌苦恼，母亲的安慰和开解给了他极大力量，让他深刻认识到心灵的美好真正能弥补外貌的不足。
政治特殊时期，莫言的父亲因受牵连而萎靡不振，还是自信、坚韧不拔的母亲操持家里上上下下，并给了父亲极大的精神力量，重新振作。
正是在母亲的一言一行中，莫言心里埋下了一颗鲜活的种子——对女性力量的全新认识，由此，一位感天动地的母亲形象——上官鲁氏便诞生了。
重寻朴素的庄严，追寻人类的根本
“很多人认为我塑造的不是一个母亲，而是一个很脏的荡妇，但我觉得我这一笔恰好是对中国封建制度最沉痛的一种控诉，因为是中国的封建制度把一个想活下去的女人逼到这种程度。”
——莫言
中国传统社会中，“母亲”的形象似乎无一例外都是勤劳善良、忠贞、传宗接代、任劳任怨等，然而，在不幸的环境中，这样定义母亲却显得十分呆板浅薄。
书中，上官鲁氏要默默忍受来自婆家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毒打折磨，明明是丈夫不孕，为了完成代际延续的使命，却要自己忍受巨大屈辱，不顾名节，被迫和外人“借种”。
夫家非人的对待让她几度对生活彻底绝望，上官鲁氏在她那简陋的容身之所的任何地方都能找到被暴打的痕迹，甚至在她生产过程中，一回过头去，便能瞥见去年被打溅到墙上的血迹。
在婆家眼中，她毫无地位，只是纯粹的生育机器，于是便有了“双腿间还淋漓着鲜血，就听到婆婆用火钳敲响了窗户”——生产任务一旦完成，便不配受到跟他人同等的待遇。
我不禁要问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谁，把母亲的尊严践踏到了谷底？
从小的家庭教育对上官鲁氏的毒害，让她对好女人所谓的“标准”奉为圭臬，嫁入上官家，三年无所出，被婆婆嫌恶，被亲人设计诱骗，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有儿子，你一辈子都是奴，有了儿子，你立马就是主。”
封建思想蚕食着上官鲁氏的伦理道德，导致她犯下了常人看来无法容忍的“罪行”，但她又何尝不是在拼一己之力，去发出声讨这个对女性不公、荒唐社会的最凄厉控诉呢？
或许传统的母亲形象是勤劳善良的、本分老实的，但莫言笔下的上官鲁氏这一母亲形象却更打动人心——性格丰满、有血有肉、饱经风霜、为了子女不惜牺牲自己一切珍贵的东西。
纵使千般过错，纵使她的存在、她的精神终将被子女、家庭、社会冷漠地吞噬，她的献身和无私将永远代表世间无数母亲，有一句话我印象极其深刻——“神无法无处不在，于是便有了母亲。”
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