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梅女》
封云亭,太行人。
这天,正在城中旅店内闲卧,想到自己年少丧偶,不免心生孤独冷清之意。正在发呆之际,突然发现墙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好似一幅画卷挂在那里。
封云亭摇摇头,心想必定是自己太过思念亡妻,以致产生了幻觉。睁眼再看,那影子还是没有消失。
封云亭觉得奇怪,便起身凑近了仔细去瞧,这才看清:那影子俨然是一个少女模样,面容扭曲,眉头紧蹙,伸着一条长长的舌头,脖子上还套着一根绳索。
封云亭正自惊魂未定,却见那女子身影飘动,好像要从墙上走了出来。
封云亭心知这是碰上吊死鬼了,还好现在是大白天,不至于特别害怕,于是便壮着胆子说道:“娘子若是身负奇冤,可坦诚相告,小生愿尽力效劳!”
话音刚落,就见那影子已经从墙上飘了下来,开口对封云亭说道:“你我萍水相逢,怎敢冒然劳烦公子?只是妾身命赴黄泉已久,这具枯骨却一直吊在这里,舌不得缩,索不得除,实在苦恼。公子若是能将这屋梁砍断烧掉,将我解救出来,便是天大的恩情。”
封云亭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女鬼也随之消失不见。
随后,封云亭把店主叫了过来,问他墙上的影子是怎么回事。
主人告诉他说:“十年前,这里还是梅家的宅子。一天夜里,有个盗贼进来偷东西,被梅公抓住,送到了县衙典史(知县下面掌管缉捕、监狱、治安等事的属官)那里。
典史收了那盗贼三百文钱的贿赂,竟然诬陷梅家的女儿与贼通奸,要把梅女拿到公堂,当场审验。
梅女听说之后,为免受辱,就上吊自杀了。后来,梅家夫妇也相继离世,这所宅子就到了我手里。这些年,也经常有客人说房中闹鬼,办法想了很多,可是都没什么效果。”
封云亭便把那女鬼的话告诉了店主。店主一听,要把房子拆掉重换大梁,这笔花费可不是个小数目,不禁面有难色。封云亭表示自己可以解囊相助,主人这才同意。
等到把拆下的房梁烧掉,房子重新盖好以后,封云亭又住了进去。
到了夜里,梅女来到房中向封云亭致谢,语笑嫣然,姿态动人。封云亭不禁心生爱慕之意,想要同她谐鱼水之欢。
梅女含羞带愧,对他说道:“妾身阴气太重,恐怕于君不利。况且若是现在行此苟且之事,那我生前所蒙受的耻辱,岂不是倾尽西江之水也洗不清了?你我将来自有结合之日,现在还不到时候。”
封云亭问她:“那要等到何时?”
梅女笑而不语
封云亭又问:“那你能饮酒吗?”
梅女回答说:“不能。”
封云亭一脸无奈,叹道:“与佳人对坐,却只能闷眼相看,实在是无趣!”
梅女说:“我生前最喜欢与人下“打马”棋,不过两个人玩儿也不热闹,再者深更半夜的,也没处去找棋盘。长夜漫漫,无甚消遣,不如咱们来玩儿“翻花绳”的游戏吧。”
封云亭只好依他。
两人促膝而坐,叉开手指玩儿了一会儿,封云亭就不知道该怎么去解了。梅女便颐指口授,教他各种新奇玩法,花样层出不穷。
封云亭看得目瞪口呆,笑道:“这也称得上是闺房绝技了!”
梅女说:“这些玩法都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只要给我两根线,就可以玩出各种花样,只是一般人不会如此用心揣摩罢了。”
两人一直玩儿到后半夜,梅女见封云亭脸上已有困倦之意,便让他上床就寝,并对他说:“鬼魂是不用睡觉的,你自己歇息吧。我来帮你按摩,助你入睡。”
说完,便叠起双手,从头到脚帮他轻轻按了一遍。双手所到之处,封生云亭觉得全身骨头都似醉了一般,说不出的舒服。随后,梅女又握起拳头,帮他捶打全身,感觉就像棉花团敲在身上一样,浑身舒畅,妙不可言。捶到腰间时,封云亭便觉得眼皮沉重,打起了哈欠;再到大腿时,已自沉沉睡去。
封云亭一觉醒来后,已是第二天中午,觉得全身骨节都轻松无比,与往日大不相同。封云亭欣喜无比,在屋里走来走去呼喊梅女,却始终无人回应。
到了晚上,梅女才又过来。
封云亭问她说:“你到底住在哪里呀,我日间到处呼喊找你,都没人答应。”
梅女说:“鬼类居无常所,总之是在地下存身罢了。”
封生又问:“地下有缝隙可以容身吗?”
梅女回答说:“当然,鬼若离了地下,就好比鱼儿离开水一样。”
封云亭握着梅女的手说:“卿若能死而复活,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娶过来!”
梅女笑道:“无需破产,也能如愿。”
两人又玩翻花绳到深夜,封云亭实在忍耐不住,再三请求能一亲芳泽。
梅女说:“公子不必苦苦纠缠。有个浙江来的妓女,名叫爱卿,生得风流标致,新近搬来住在北边,跟你是邻居。明晚我邀请她同来,权且代我陪你,如何?”
封云亭自然求之不得。
翌日晚间,梅女果然带来一个少妇,年纪大约三十来岁,美目流转之间,隐含放荡之意。三人围坐一起,“打马”为戏。
一局终了,梅女便起身告辞,说道:“我先走一步,就不耽误你们二位的好事了。”
封云亭正要挽留,梅女已飘然而去。
于是,封云亭便跟那女子上床就寝,两人极尽鱼水之欢。
事毕,封云亭问起女子家世。爱卿含含糊糊,避而不答,只说:“公子若是喜欢我,只要用手指弹弹北面的墙壁,再叫一声‘壶卢子’,我就会来了。如果喊了三声还无人应答,那就是我脱不开身,不必再喊。”
天快亮时,爱卿钻入北墙上的缝隙不见了。
次日晚上,梅女一个人来了,封生问她爱卿为何没来。
梅女说:“她被高公子招去陪酒了,故此不能前来。”
两人坐在灯下闲聊,封云亭见梅女似乎有话要说,却每次都欲言又止。封云亭觉得奇怪,便再三追问,梅女始终不肯明言,只是在那里默默抽泣。封云亭只好拉着她翻花绳消遣散闷,玩到四更天时,梅女便走了。
此后,梅女经常领着爱卿来封云亭这里,三人谈笑嬉戏,通宵达旦。此事逐渐传遍全城,远近皆知。
城中有一典史,原是浙江的世家大族,其妻与仆人通奸,被他休了;后来又娶顾氏为妻,两人非常恩爱。谁知顾氏命短,婚后刚满一月便香消玉殒,典史心痛不已,经常思念她。
后来听说封云亭常与鬼为伴,就想向他打听打听,看能否跟冥间的顾氏再续前缘,于是便骑马来拜访封云亭。
封云亭起初不肯应承,怎奈典史再三哀求,只好答应他晚间招鬼妓来商量。两人遂在房中饮酒,坐等天黑。
到了傍晚,封云亭叩墙呼唤“壶卢子”,还未喊到三声,爱卿就出现了。谁知她抬头看见典史,立马脸色大变,转身就想要走。封云亭不明就里,急忙起身把她拦住。那位典史看清来人是谁后,勃然大怒,气得抓起一个大碗就向她砸了过去,爱卿随之消失不见。
封云亭见状大吃一惊,正要开口向典史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一个老妪从暗室中走了出来,指着典史的鼻子便破口大骂:“你这贪婪卑鄙的狗贼,怎敢坏了我家的摇钱树?必须得拿三十贯钱作为赔偿!”一边骂,一边抡起拐杖就朝典史头上乱打。
典史抱着脑袋说:“那女子乃是我的亡妻顾氏,年纪轻轻便已离世,令我哀痛不已,谁想她作了鬼却沦为妓女!不知与姥姥有何相干?”
老妪怒斥他说:“你本是浙江的一个地痞无赖,不过花钱买了个小小的官职,便鼻孔朝天,嚣张跋扈!你为官黑白不分,别人拿了三百文钱来贿赂你,你就当他是你的亲爹!如今人神共愤,死期将至,尚不自知!是你父母在冥司那为你求情,情愿将自己的儿媳送入青楼去当鬼妓,替你消罪还债,你自己却还蒙在鼓里!”说罢,抡起拐杖又打。典史趴在地上不住地哀号求饶。
封云亭站在那里正不知该如何劝解,忽然看见梅女不知何时也从房中冒了出来。梅女一见典史,登时气得张目吐舌,神色骤变,拔下头上的长簪就向典史的耳朵刺去。
封云亭吓个半死,赶紧用身子护住典史。梅女犹自怒气难平,封云亭劝她说:“这典史即便有罪,也不该死在这里,官府若是追查下来,恐怕小生难辞其咎。还请看我薄面,饶他一时吧!”
梅女这才停手,拉住老妪说:“为了不连累封郎,就暂且饶他一命吧!”
典史这才慌忙抱头鼠窜而去,回到官署后,头痛不止,不到半夜就死了。
第二天晚上,梅女来了以后,兴高采烈地对封云亭说:“痛快!总算是出了这口恶气!”
封云亭问她:“你与他究竟有何仇怨?”
梅女回答说:“先前不是说过吗,那个受贿诬陷我与贼通奸的人,就是这个典史!我含冤多年,大仇始终不能得报。屡次想让公子帮我伸冤昭雪,又自愧无以为报,所以不好开口。 昨夜正好听到他们起了争执,没想到竟是仇人至此!”
封云亭一脸惊讶:“原来他就是诬陷你的那个典史!”
梅女回答说:“不错,这典史来到此地已经十八年,妾含冤而死也有十六年了!”
封云亭又问:“那老妪又是谁?”
梅女说:“是个老鸨儿。”
封云亭又问起爱卿现在怎么样了,梅女说:“无甚大碍,正在卧床调养。”
随后,展颜一笑,对封云亭说:“妾昔日曾说你我必有会和之日,如今已为期不远。公子也曾许诺情愿倾家荡产来赎我,你还记得吗?”
封云亭说:“今日亦是此心,不曾变过!”
梅女说:“那我就跟你说实话吧:妾死之日,便投生到了延安府展孝廉家。只因大仇未报,所以灵魂一直停留在此。公子可用新帛做一鬼囊,把我的魂魄装在里面。这样我就能依附于你,同到展家求亲,必然能如愿以偿。”
封云亭担心自己与展孝廉家地位悬殊,未必能够成功。
梅女说:“不必担心,你只管去就是!”
封云亭这才放心。
临行时,梅女又嘱咐他说:“途中千万不要唤我出来,待到新婚之夜,将此囊挂在新娘头上,急呼‘勿忘勿忘!’,便可大功告成。”
封云亭一一答应,随后把做好的小布袋打开,梅女纵身一跃,跳了进去。
到了延安府一打听,此处果然有个展孝廉,生有一女,相貌极美却天生痴傻,还经常会把舌头伸出来,像大热天的狗一样呼呼喘气。眼看已经十六岁了,都没人上门提亲,父母为此忧愁不已。
封云亭先上门递了名帖,说明自己的家世;然后又请媒人前去说合。展家一听,大喜过望,便把封云亭招为上门女婿。
婚礼上,新娘子傻乎乎的,什么礼节都不懂,由两个婢女扶着将她送入洞房。婢女们离开后,新娘子便解开衣襟,袒胸露乳,对着封云亭一直傻笑。
封云亭取出小布袋挂在她头上,喊道:“勿忘勿忘!”随后就见新娘盯着他仔细端详起来,好像是在凝神思索。
封生笑着说道:“娘子难道不认得小生了吗?”举起小布袋又在她眼前晃了晃。新娘子这才清醒过来,急忙掩上衣襟。两人一夜欢声笑语,自不必提。
次日清早,封云亭去堂前拜见岳父。展孝廉宽慰他说:“痴女无知,蒙君不弃,结为夫妇。你若是有意,家中不乏聪慧的丫鬟,看中了哪个,老夫便将她赠与你为妾,决不吝惜。”
封云亭再三辩解说小姐不傻,展孝廉疑惑不解,以为他也傻了。过了一会儿,女儿也出来了,言谈举止都与常人无异,展孝廉更加纳闷,便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儿害羞,不好意思开口,封云亭便把事情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展孝廉听后,非常高兴,比以前更加疼爱这个女儿。还让自己的儿子大成和女婿在一块儿读书,所需钱物都由他供给。
过了一年多,大成逐渐对封云亭心生鄙薄之意,两人自此不合;就连下人们也开始在背后说他坏话。展孝廉被众人谗言蒙蔽,于是对封云亭也不像先前那样礼遇有加。
展女察觉之后,就对封云亭说:“岳丈家如今已不可久居,家里这些人,都是些庸碌卑鄙之徒。趁现在还未彻底决裂,还是早日回家为好。”
封云亭也认为展女说得有理,于是就去向岳父告辞。展孝廉想让女儿留下,展女不肯。父、兄为此非常生气,干脆连车马都不给他们准备。展女只好拿出自己的嫁妆雇了一辆马车,两人这才回到老家。
后来,展孝廉也曾派人让女儿回娘家省亲,展女坚辞不去。直到封云亭中了举人以后,两家才开始往来。
异史氏曰:“官职卑微者更加贪婪,莫非成了世间常情?为了三百钱就污人清白,可谓是良知尽丧!故此上天降罪,夺其佳偶,送入青楼为娼,最终自己也暴毙而亡。吁!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诚可畏也!”
康熙甲子年间,贝丘有一典史,为人最是贪婪狡诈,乡人都对其恨之入骨。
有一天,这典史的老婆突然被一个同样阴险狡猾的人给拐跑了。
于是就有好事者故意代他写了一则寻人启事,上云:“某官员因自己不慎,走失夫人一名。夫人身上别无他物,只有红绫七尺,包裹元宝一枚。元宝翘边细纹,并无缺损。”(此处应该是以“报应不爽”四字来讽刺典史。包,取谐音“报”;元宝,银也,谐音“应”;“爽”有缺失、差错之意,这里说元宝完好无损,应该是暗指“不爽”。)
这也算是对这贪官的一种小小报复吧!
另,文中称鬼妓爱卿为“壶卢子”,应该是另有深意,思索再三不得其解,还望各位看官能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