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上的犹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犹太裔自由作家奥斯卡・施瓦茨(OscarSchwartz)的父母兴高采烈地把唾液样本寄给基因检测公司,证明他们是纯正的“100%德系犹太人”身份时,他感到有些奇怪和恐怖。因为他知道大多数验DNA的人是得到与地理区域对应的祖先结果,比如中国人、英国人、西非人。相比之下,犹太人通常的解释是一种宗教或文化身份认同,但近年DNA检测在以色列被广泛用来确认一个人的犹太人身份,这衍伸出一个更大的问题:“基因上的犹太人”意味着什么?科学可以证明宗教或文化身份吗?
基因检测公司的官网解释说,约一千年前犹太人抵达东欧后,由于习俗和强制性因素让犹太社区与外界隔绝,只有偶尔与当地居民互动。外界隔绝的结果是让基因库逐渐缩小,使得现代带有欧洲血统的犹太人(比如施瓦茨的家族)拥有一系列可识别的基因变异,这些变异让他们有别于其他欧洲人。
这个对德系犹太人血统的基因解释并不奇怪,根据施瓦茨的家族故事,他的祖先在东欧小镇和村庄维持着犹太传统生活了至少几百年,并在犹太社区与其他犹太人通婚直到纳粹大屠杀时期遭到谋杀或驱逐。但是,犹太人身份可被基因检测“确认”的事情,仍然令人不安。毕竟,施瓦茨的祖父母被迫离开祖先居住的城镇和村庄就是因为种族民族主义,而这种观点近年却被犹太人自己推动,鼓吹犹太血统可以从“血液”中识别出来。
以现代科学“证实”祖先身份的想法实在太过诱人,并不是只有施瓦茨的父母这么做。截至2019年初,已经有超过2600万人进行了居家DNA检测。对大部分犹太人来说,基因身份相对容易同化到一个现存的生活模式之中;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基因检测能挖掘家族历史,或者推翻关于民族传承的个人论述。
随着基因数据库的发展,基因身份不仅改变了人们对自身的理解,也改变了我们被他人识别的方式。由于DNA技术的蓬勃发展,执法部门也越来越善于利用基因数据破获悬案;最近的一项研究表明,即使你从没参加过基因检测,政府机构也能透过调查家谱来确定你的身份。
然而,也许更令人担忧的是,世界各地的权威机构开始不仅使用DNA辨识个人,而且还对整个群体进行分类与歧视。2019年初,以色列《国土报》报导指出,该国最高宗教权威——以色列大拉比(Rabbinate)不断呼吁在发放结婚证以前先进行DNA检测,以确认双方的犹太人身份。
当一对犹太夫妇想结婚时,法律要求他们依据正统传统向拉比证明自己的犹太人血统
婚姻法在以色列是宗教而非民事的。犹太人可以与犹太人通婚,但与穆斯林或基督徒通婚在法律上并不被承认。这代表当一对犹太夫妇想结婚时,法律要求他们依据正统传统向拉比证明自己的犹太人血统,正统传统将犹太人定义是由母系传承。
虽然对大多数以色列犹太人来说,只要交出母亲的出生证明或结婚证明即可,但对许多近年才移民到以色列的人来说,他们往往来自对犹太人定义不同的社区,或者缺乏相关证明文件,往往很难出示符合拉比标准的证明。过去如果想确认犹太人身份,需要联系其母国的拉比或是追溯家谱记录,证明在母系血统具备宗教延续性。但根据《国土报》的报导,近年拉比开始要求人们在获准结婚前先进行DNA检测以证实说词。
对许多以色列人来说,拉比法官开始进行DNA检测的消息令人震惊,但对美国出生的犹太教正统派拉比塞斯・法伯(SethFarber)来说,这并不意外。法伯自1990年代以来就移居以色列,他是犹太人生活资讯中心的主任,该组织协助引导以色列犹太人处理国家管理的犹太生活事务,例如婚姻和皈依。在过去一年内,该组织发现了多达50个家庭被要求进行DNA检测以证明犹太人身份的案例。
法伯指出,这些被要求进行基因检测的人大多是说俄语的以色列人,他们来自一个近100万名移民的社区,于1990年代开始从前苏联国家移民至以色列。由于犹太人的生活在苏联时期也被高压迫害,这个社区的多数成员缺乏必要的文件证明自己母系血统的犹太人身份。这意味着尽管多数人自认为犹太人,但仍有数十万人不被拉比认定为犹太人,因此在寻求宗教服务(包括婚姻)时,他们的犹太人身份经常受到质疑。
法伯和同事们近二十年来不断协助移民社区,应对他们眼前面临的针对性歧视。在婚姻案件中,法伯扮演拉比律师的角色,搜集数据在拉比法官面前为当事人辩护。他担心DNA检测赋予了拉比更多权力,进而将整个移民社区边缘化,他说:“好像拉比变成了科技专家,他们正在利用基因来合理化自己的歧视行为。”
尽管这件事在以色列引起公愤与抗议行动,但拉比似乎没有打算任何终止DNA检测的意图。政治活动家伯里斯‧辛德勒(BorisShindler)也来自俄语社区,他认为这种做法的全面程度仍不得而知,因为很多接受基因检测的人出于羞耻,不愿公开讲述自己的经历,辛德勒说:“一个大约15至20年前以犹太仪式结婚的人找上了我,因为他最近收到官方的要求,表示他如果想继续当犹太人就必须去验DNA。如果她拒绝就必须签署一份声明,表明她不是犹太人。但她觉得太耻辱,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媒体。”
最让辛德勒感到不满的是,这种科技被用来孤立他出生的移民社区,他认为以色列社会歧视说俄语的移民,将其视为未被同化的外来者或次等公民。他说:“当年在苏联,我们因为是犹太人而被迫害;现在来到以色列,我们又因为『不够犹太人』而遭到歧视,令人相当痛心。”
基因上的犹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辛德勒反问:“他们如何决定一个人是不是犹太人?如果我有51%的犹太人DNA,这是否代表我是犹太人?如果我只有49%的犹太人DNA,难道我就不是犹太人?”
耶路撒冷的阿什肯纳兹犹太人,摄于约1885年
2018年,哈佛大学遗传学家大卫・里奇(DavidReich)在《纽约时报》发表的评论中指出,虽然遗传学不能证明任何种族偏见,但遗传祖先的差异确实与今天的许多种族观念相关,他写道:“对于基因可能被滥用为种族主义辩护的疑虑,我深表遗憾与同情。但身为一名遗传学家,我也知道再也无法忽视『种族』之间的平均基因差异。”
里奇的观点被广为流传,同时也受到其他遗传学家和社会科学家谴责。67名专家组成的团队联署批评了里奇陈述观点时的粗心,他们担心在这么敏感的研究领域中,不精准的用词让人口遗传学的见解更容易被“误解和曲解”,从而助长种族主义的意识形态,以及为民族主义政治提供科学论据。
事实上,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在美国,白人至上主义者以DNA检测的可靠性来宣扬种族纯洁性的理念。在希腊,新法西斯主义的极右政党“金色黎明”(GoldenDawn)经常利用对希腊DNA起源的研究来“证明”4000年的种族延续性与民族优越感。
更令人担忧和可笑的是,结合基因和种族的观点被政治所利用。在澳大利亚,极右政党“一族党”(OneNation)提出,原住民在接受政府补助前应该先做DNA检测,这样才能“证明”他们是真的“土著”。
尽管在以色列,DNA检测仍然局限于证明犹太人与宗教生活之间的关系,但此时的种族、政治与宗教身份交集正变得越来越模糊。2018年,以色列总理本杰明・纳坦雅胡(BenjaminNetanyahu)领导的政府通过了《犹太民族国家法》,该法明确规定在以色列境内“仅犹太人有权实行民族自决”。
在认定犹太人身份时,最重要的决定因素是社会-信任、亲属关系与承诺-而不是生物学
写过许多关于犹太人遗传学政治著作的以色列历史学家什洛莫‧桑德(ShlomoSand)担心,如果拉比推动DNA检测标准化,以色列未来很可能以此确认公民身份,他说:“以色列社会正变得越来越像封闭、以种族为核心的社会。我担心人们开始以基因检测建立这种偏差的国家政治认同。”
在桑德眼中这是极为黑色讽刺的做法,因为当初就是这样的基因歧视让犹太人被迫害,而现在犹太人却把基因当成武器来对付其他犹太人,他说:“我是大屠杀幸存者的后代,因此当我听到人们用DNA证明你是犹太人、法国人、希腊人或芬兰人的时候,我觉得虽然纳粹输掉了战争,但他们赢得了透过血统区分种族的意识形态胜利。”
对法伯来说,犹太人的DNA检测问题远比政治问题更严重:难道没有正统的犹太血缘,就不能透过宗教或者文化的认同加入变成犹太人吗?这已经违背了法伯所认为的犹太身份本质,他提到犹太律法中有一条明确的原则,如果一个人已经被犹太社区接受,拉比就不能破坏他宣称的宗教身份。换言之,在认定犹太人身份时,最重要的决定因素是社会-信任、亲属关系与承诺-而不是生物学。
法伯说:“犹太传统是如果有人愿意融入共同生活,参与社区和宗教事务,那他们就应该是我们的同胞。不应该因为基因检测而抛弃这个原则,基因检测将成为对犹太律法毫无根据且激进的错误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