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古城发现后所遭受的质疑
良渚古城发现之后,因为它规模超出很多人的想象,那么任何一个新的科学认知或者新的事物出现都会有引起很多不同的声音,这个也是可以理解的。提出质疑的主要是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以及浙江大学的学者,其中不乏德高望重的前辈。
2008 年 1 月初,也就是古城发现新闻发布会一个月后,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所长林华东在浙江电视台《新闻超市》栏目中对良渚古城提出了质疑。2008 年 1 月底,林华东又以《良渚发现的并非古城》为题,在《观察与思考》上发文,指出对于良渚古城的八大疑点, 如判断城墙年代的证据并不充分,城墙为何如此宽大,为何没有发现城门等。
和林华东同在一个办公室的历史研究所研究员罗以民,又在下一期的《观察与思考》杂志上发表了长达 1.5 万字的《证伪“良渚古城”》一文,直接否定了良渚古城的存在。当时,正值陕西“周老虎”事件发生不久,他认为良渚古城是个“周老虎”,提出了“城墙只是宋代以后的水坝”的论断。
罗以民没有考古学背景,他文中很多关于地层学、年代学的观点都是错的。他质疑的发端是对城墙垫石开采方式的疑问。他判定城墙垫石都是有棱角的人工开采的石头,而良渚时代没有金属工具开凿,也没有发现火烧水激法破石的痕迹,因此不可能是良渚时代的工程。他文章发表后的第三天,对于罗以民认为的“石器时代根本无法大量开采出如此坚硬的石头”的论断,北京大学严文明先生称“作者太缺乏常识了”,“新石器时代开采石头的事例很多,作者会有这种想法,只能证明他的考古知识很欠缺”。
关于垫石开采方式这点,我们后来做过一个垫石来源的专项课题, 虽然研究的动机是开展资源和工程研究,并非为了回答这一质疑,但其结论还是可以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最关键的是,这些石头绝大部分都是捡拾的散石,而不是人工开采的。然后还有浙江大学搞沉积学的一些学者,说是一看那个土就是Q3、Q4 的,然后是几万年的,这不可能是 5000 年。他们不知道这实际是人工搬过来堆筑的土,土自然形成的年代和用土筑墙的年代,是两个概念。这些人说了之后,我们也没有去过多理会,也就是这样。
后来 2008 年三四月,有报社记者为此去采访浙江大学著名的教授陈桥驿先生,陈桥驿先生说 :去年 11 月底,“良渚古城”刚被报道的时候,就有人请我去看,但我没去。不是没空去看,而是我根本不想去。几个月过去了,我还是很生气,怎么可以在这样重大的课题上做出如此轻率的结论。不用看城墙造的如何,仅凭我的常识判断,这个“良渚古城”就不能成立。它是个“伪城”。……洪水和咸潮在(良渚)初期仍是严重的威胁,因此,在饮水的来源、薪炭的取得、冬季避风御寒以及制敌自卫等方面,孤丘都发挥着重要作用。所以,重大的良渚考古发现都是在小山丘上,比如反山遗址、瑶山遗址、莫角山遗址,等等。但是今天这个“良渚古城”就值得怀疑了。越族先民的确会将一些小的田地围筑起来,但那都是小群体的行为,主要目的是保养淡水、防止土地盐碱化。
当时不可能存在以防洪、军事为目的的大型城墙。因为陈桥驿先生是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所以他说的话领导就比较在意。那么报道省里边看到了,省政府就要求文物局做出回答,并给省政府写报告。那天鲍贤伦局长把刘斌叫到省文物局办公室,结果发现浙江卫视的工作人员也在那等着,问说有这么多质疑,包括陈桥驿先生也质疑,你们为什么不正面出来回答。
刘斌说 :“考古是一个可验证的东西,我们做过那么多的解剖,已经挖了两年,是最终有 100% 的把握才公布的。我们开了全国的论证会。但电视台却想要我们来打擂台,目的是看热闹博眼球。‘华南虎事件’ 最终是有人承担责任的,那么如果林华东也罢,陈桥驿也罢,他们一定要说是假的,你电视台让我们这样来接受采访,我不接受!如果要我们接受采访,需要你找来公证处,设一个公正的平台,我们可以开任何形式的论证会,如果最后证明他们是故意造谣,那么是他的学术道德问题,就要追究责任。你要肯搭这个平台,我就接受你的采访 ;你不搭这个平台,我就不接受你的采访。”后来电视台不敢弄。
刘斌跟省文物局解释说 :“我们开过论证会,考古也不能儿戏的,是吧?四面城墙都做过解剖,整个地钻探过,是 100%,对吧?那么像陈桥驿先生这样没有来过就下结论,首先我觉得这是一个科学态度问题, 对不对?你说这个平原地势低,要受咸潮影响,但是良渚平原地区遗址现在发现都有 200 多处,这些居址墓地它不能在海里面的,是吧?对于自己的学术太自信,没有来过就下结论,这种态度科学吗?而另外一些人,我觉得是故意蹭热点找茬的,这种人是有学术道德问题。”
所以这个事情最后省文物局给省政府也做了汇报,良渚管委会出面在媒体上做了一个正面的回答。一是强调年代可信 :在城墙四边共六个地点,经过发掘,无一例外,都发现了叠压城墙的倾斜状良渚晚期地层堆积,证明城墙堆筑的年代早于良渚晚期。二是针对林华东、罗以民两位学者提出古城墙上的泥土很可能是明朝时期后人“挖土来堆”或“洪水冲积”所形成的“次生堆积”,指明地层分布的广泛性及其堆积相,充分表明了其“原生性”。与政府部门相比,考古所的发掘者显然比较淡定。以单位的名义在媒体上做了个简单的声明后,便不再理会,而是一头钻进库房进行遗物整理,并以最快速度编写了考古简报,以《杭州余杭区良渚古城遗址2006—2007 年的发掘》为题,刊登在 2008 年第7期的《考古》杂志上。
简报详细介绍了各解剖点的地层关系和典型出土物。从我们的角度,这个简报足以回答之前社会上对古城的各种质疑了。报告发表后不久,遗址几个地点的碳 14 测年数据也出来了。毫无意外,都落在良渚文化晚期阶段,印证了我们此前的判断。意外的是,在报告发表后,质疑的声音依然不减。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还在 2008 年 12 月以国际良渚研究中心的名义开了一个会, 组织了好多人写批判文章。会后内部材料印了一大本,刘斌还看到过。
林华东又撰文质疑叠压在坡脚的地层是二次堆积。所谓的二次堆积,就是早期的遗址堆积在晚期因自然冲刷或人为搬运等原因而形成新的堆积,里边包含早期的陶片等遗物,本质上却是晚期的堆积。实际上,二次堆积必然出现早晚期遗物叠压关系的颠倒、混乱。解决这个疑问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走出书斋,来良渚管理所的库房看一眼摊在地上整理的各解剖点的几万块陶片,看看它们中有无夹杂任何晚期的遗物,看看其从早到晚的各层陶片的年代顺序有无颠倒。我们相信,只要具备考古的基本知识,来现场看过,自然可以得出结论。
林华东先生毕业于厦门大学考古专业,原来在我们考古所工作过多年,是我们的前辈,显然是具备丰富的田野考古理论和实践经验的专业人士。据他文中自述,他曾三次去过古城发掘现场,但是从没联系我们,这是让我们疑惑的事情。后来了解到,他是找了良渚管理所的费国平所长开车带他去工地的。一般我们参观考古工地,总要和发掘领队联系一下,看看发掘陶片,听发掘人讲讲地层吧,林华东先生和刘斌是很熟悉的。听说他来过几次工地都没有找刘斌联系。真是令人疑惑。因此他的结论和推断肯定带有很多个人的先入为主的偏见。
来源:《我们这样发现良渚:良渚考古口述史》,主编王宁远,浙江大学出版社